9月28-29日， 克罗地亚萨格勒布青年剧院的《秃头歌女》 (The Bald Soprano)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上演。
该剧由法国剧作家尤金·尤涅斯库 (Eugene lonesco)于1950年创作，是荒诞派戏剧的经典代表作之一。整个故事从头到尾，既没有“秃头”也没有“歌女”，剧名源于一次排练时的口误——饰演消防队长的演员误将“金发女教师”说成了“秃头歌女”，尤涅斯库当即意识到这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剧名。
这部剧几乎没有 情节，仅由几段 事件构成：史密斯夫妇的对话、丹尼斯和伊丽莎白夫妇的对话、史密斯夫妇与丹尼斯夫妇这两对典型英国中产阶级夫妇的交流、消防队长到访后的闲聊与讲故事、女佣朗诵诗歌，以及消防队长离开后的混乱对话。
所有事件的空隙都被对话填充，这些对话看似漫无目的、冗长无序，但这种混乱并非因人物逻辑紊乱，而是因为线性时间与因果关系被打破，从而呈现出一种表面上的不连贯，甚至前后矛盾。例如，史密斯夫妇先让女佣开门，客人随后才到；消防队长离开时，已预知某户人家的壁炉即将着火，仿佛他离开正是为了等待灭火。
这类混乱对话，与其说在展示人类交流的无意义性，不如说是通过打破传统因果链，促使我们对事物本质进行重新认识。如何证明“我”是“我”？如何证明“你”是“你”？这些问题在史密斯夫妇的对话中不断被提及，在丹尼斯和伊丽莎白夫妇的对话中也逐渐浮现。
通过这些对话，尤涅斯库带领观众反思： 当我们放下内嵌于思维中的逻辑链时，我们将如何看待世界？例如，在史密斯夫妇的对话中，他们提到了一个名为“波比·沃森”的男人。巧合的是，他的妻子也叫“波比”，婚后随夫姓后，她的名字也变成了“波比·沃森”。更令人惊讶的是，他们的孩子都叫“波比·沃森”，而且所有“波比·沃森”从事的职业也都是推销员。
于是问题来了：当我们谈论“波比·沃森”时，究竟在指的是哪一个“波比·沃森”？当所有人都共享同一个名字时，我们又该如何区分每一个“波比·沃森”？这让我们意识到，在用名字代替事物时，不能忘记名字表象背后的所指，那才事关事物本身。
这类对话的创造，与尤涅斯库学习语言的经历密不可分。 学一门新语言的过程常常引发关于能指和所指关系的思考，也让他获得了对语言与叙事的全新感知。
在创作该剧本时，尤涅斯库正处于学习英语的阶段。他曾自述，在学习语言的过程中，他意识到：“我学到的并不是英语，而是一些令人震惊的真相，比如一周有七天，这我早已知道；比如地板在下、天花板在上，这我也知道。但我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些，或者我早已遗忘了它们。突然之间，这些事物变得如此令人惊愕又如此真实。”
随后，丹尼斯和伊丽莎白夫妇登场，二人惊讶地发现，他们竟然同时离开曼彻斯特，乘坐同一班列车前往伦敦，抵达后住在同一条街道上的同一栋房子里，甚至睡在同一张床上。他们还发现各自的孩子都叫爱丽丝，都是两岁，金发，一只眼睛是白色，另一只是红色。经过这一系列复杂荒诞的逻辑推理，他们意识到，原来他们是夫妻。这一情节完全颠覆了传统的因果逻辑。正是通过这种颠倒，才促成了对“关系”的重新认识，从而揭示出隐藏在“关系”一词表象之下的真正含义。
与“荒诞”相对的是“正常”。尤涅斯库的剧被归类为荒诞派，是因为传统的因果逻辑在他笔下被彻底打破，人物行为在这种背景下显得荒诞不经。尤奈斯库并不认同这一标签，他认为，荒诞的不是他的剧作，而是大家看到的日常。
在舞台呈现上，这种荒诞通过巧妙的设计得以体现。
舞台布景看似十分“正常”，展示了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客厅：中间铺着一张地毯，地毯上放着一张小茶几和两把椅子，茶几后面是一张沙发。然而，这些布景都被一道黑色幕帘遮挡，观众只能通过幕帘与地面之间约一米高的空隙窥见客厅中的景象。
观众在表演开始后才入场，随着他们的到来，史密斯夫人开始在幕帘后的地毯上来回走动，不断重复询问史密斯先生喝什么，是否需要加蜂蜜等琐碎问题。此时观众只能通过幕帘下的空隙看到她来回走动的双腿。
随着观众入座，表演正式开始，史密斯夫妇从幕帘下方钻出，地毯也被拖出到幕帘外，随后沙发也被推到了幕帘之外。角色们时常从幕帘下方钻出，这种行为也在一定程度上突显了剧作的荒诞感。此外，半截幕帘还有其他功能：字幕被投影在幕布上，数字在场间以正序或逆序的方式滚动播放，并伴随着铃声——剧本中的钟声被替换成一种混合了婴儿啼哭和宇宙声音的奇异铃声。 角色们夸张的表演，放在这样荒诞的情境中，竟毫无违和感。
随着剧中情节逐渐陷入混乱，角色们的行为愈发失控。当女佣朗诵完《火》后，所有人陷入癫狂，现场灯光转为红色，舞台瞬间被狂欢的氛围所笼罩。
这种戏剧性的转变不仅让观众感受到荒诞的力量，还促使他们思考： 在混沌与无序中，什么才是真实的存在？答案或许正隐藏在那些看似杂乱的舞台对白中，也潜藏在看似平常的日常对话背后。
《秃头歌女》通过荒诞的表现形式颠覆了观众对“正常”的认知，挑战了我们习以为常的逻辑和语言结构。
在这部剧中，所谓的荒诞并不是脱离现实的异想天开，而是反映了我们日常生活中潜藏的混乱与矛盾。 尤奈斯库以其独特的视角引导观众穿越“荒诞”，重新审视“正常”的真正含义。
也许，当我们放下对既定秩序的执着，才能看见隐藏在日常背后的另一层现实，进而发现“荒诞”与“正常”其实从未分开。
-劇終-
林 亮
戏剧爱好者
落笔于2024年9月28日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午场观看后
配图为剧照
©️ MARKO ERCEGOVIC
参考资料
米歇尔·普吕讷：《荒诞派戏剧》
陆元昶译，杭州：浙江大学出版社，2014年
有染·与美好发生关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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